鲁迅于我

——我的鲁迅阅读史

发布者:中文学院-李明杰发布时间:2024-02-26浏览次数:22

  要聊聊“迅哥儿”,我顿时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了。

  最初认识鲁迅先生甚至是学前时期,在小学,“民族魂”的称号烙印在我的心中。逛新华书店,爸爸抄起一本《朝花夕拾·呐喊》就往我购物车里埋,看他的样子,应该是觉得这书肯定要比《安徒生童话》、《伊索寓言》更好看吧。但这书也是真难读呀,又长又晦涩,很多字还要翻《新华字典》。读一篇《狗··鼠》,一个下午的玩耍时光就没了,写不出一点读后感还不能吃点心,这对于十几岁半大的我来说,甚是为难。

  初中那会儿对鲁迅先生印象还是明亮的。“迅哥儿”这样亲切的称号也是从文章中习得。觉得“迅哥儿”算是一个有文笔、有个性的作家,《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社戏》什么的,在我还处于人生恍惚和短暂的青春期中,所以对“迅哥儿”的印象还不错,感觉鲁迅先生至少不像小学老师们让做的手抄报,全是“甘为孺子牛”、“我以为我血荐轩辕”类似于深沉严肃的劝学小老头。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挖何首乌挖坏了泥墙,亦或是在书屋里狗窦大开,要么就是偷罗汉豆的之类的琐事。就好似校园花园里明媚的午后,还能感觉到蚕豆伴着泥土的香味儿。

 《故乡》一文,语文老师精细的讲解让我第一次真正的体会到了鲁迅先生文字的美,就像用别人的身躯去了一个未知新奇的世界。鲁迅先生用不同色彩的语言描绘环境,烘托气氛。写今日凄凉的故乡,语言低沉、冷峻,在我面前展现的是一幅炭笔画:“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使我们仿佛置身于深冬季节江南的原野,一个“横”字,把一片荒凉的景象尽收眼底;“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一派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一个“抖”字,就像电影的特写镜头一样,把衰草的形态推到了读者的面前。写昔日的故乡,语言则明朗、热烈,在读者面前展现的是一幅色彩绚丽的水彩画:“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一望无际的西瓜”。而所有这些描写,又无不和人物的心情交相辉映:冷峻的环境衬托出人物心情的“悲凉”。如今看来,我们的回忆的美好那么推崇,无非是拼拼凑凑将快乐黏合在一起了,好像外国电影里秀丽的中国山村,恰恰忽略了农民劳作之艰苦、生活之恣睢。

  鲁迅先生不喜欢那苍黄肃杀的故乡,那个被遗弃的,也抛弃他、留下太多苦涩记忆的“故乡”。我能回想起来,细脚如圆规的杨二嫂阴阳怪气地想顺走点好处:“迅哥儿,你阔了……”少年闰土和迅哥儿纯洁友谊到劳累成木偶人的老闰土规规矩矩地叫出一声:“老爷”。幸好,宏儿和水生给了灰黑色的故乡一抹新绿的生机,饱含着鲁迅先生对故乡明天的愿望。希望故乡越来越好、希望少年的友谊天长地久、希望再回到故乡看看、希望故乡的人回归真诚友善的人性……

  大学里,系统性地研读鲁迅先生的文字,张宁老师的“鲁迅十讲”和“现代文学史”也帮助我形成了更丰富,更深刻的鲁迅印象。《药》可以说是我自认为能读懂范围内最能理解体悟的文章。强烈的现实讽刺性、写实主义和象征主义集于一身的《药》,它不仅是鲁迅先生对封建社会封建迷信的有力批判,同样地也尖锐讽刺了当时制度下愚昧无知、冷漠自私的人们。

  革命者白白流干了最后一滴鲜血,而这鲜血却被刽子手用来榨干了愚昧的被压迫者的最后一枚银元,他的死没有带来任何的觉醒意识。所谓革命者的鲜血被浪费了,甚至被利用了,使得民众更加驯服愚昧贫穷。人血馒头不能治病,至多说明民众愚昧,阴暗。革命者白白牺牲自己,至多说明革命脱离群众,冲动武断。这两种小病联系起来,那就是一种含有两种症状的大病了。医生写病历,更是暗合于身份。鲁迅先生深刻揭示了辛亥革命,这个不彻底的革命并没有为旧民国带来长明。

  鲁迅先生生时的中国,对于从蒙昧中先睁眼的一批人来说,最痛惜的就是“现实的无力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的文字长存,对任何时代都有着警醒作用。

  近期的“孔乙己事件”备受讨论。《孔乙己》我小学就读过,漫漫岁月长路走下来,愈来愈多地窥得这篇文章的境与意。孔乙己是一个底层小人物。他有长处:读书人,不赊酒钱,教小孩子认字会高兴,也会把少少的豆子分给小朋友一人一颗;他有短处:好吃懒做,“连人带笔墨书籍通通不见”。孔乙己就是时代里,尤其是中国社会里无数温良、懦弱、怠惰、无能的市井缩影。也许,“孔乙己”就是现实。

一个社会的样子是这个时代所有人共同选择的结果。”它由当权者掌控、被发声者影响,终将被绝大多数沉默着的人决定。《呐喊》的自序里有句话:“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进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进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以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于毫无边际的荒凉,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凉呵、我于是以我为感到者为寂寞。

  也许,我们都是“孔乙己”,在贫困中却不肯放弃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直到被现实吞没。亦或我们都是阿Q,在这个世界上没法儿让自己活得好些,假装欺骗自己快乐,最后还落个身首异处悲剧收场。书生无用,徒然自添烦恼罢了,所以先生叹: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绝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这是当时的悲哀,会不会成为当世的悲哀,我们要努力避免。面对尖锐的问题,独立思考,拒绝被当作“当代孔乙己”。         

  鲁迅先生的文字和近代诸如沈从文等文学家的文字最大的不同在哪里?张宁教授面对抛出的问题做过对比:“沈从文的文字是美的,美的东西值得永恒,而我则希望鲁迅先生的文字消逝,因为我希望他所描述的世间丑恶和病症都消失。鲁迅先生不把自己当作文学家,他是一个追求‘失败’的人”。这段教导我醍醐灌顶,大概是永生难忘了。

  每个人眼中有不同的鲁迅先生,余华先生一文《鲁迅是我这辈子唯一讨厌过的作家》讲了他的故事,耐人寻味:

  就像我小时候的「鲁迅先生」,我所说的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鲁迅先生」。那时的「鲁迅先生」不再是一个作家的名字,而是一个在中国家喻户晓的词汇,一个包含了政治和革命内容的重要词汇。

 “我们从小就被告知,万恶的旧社会是一个「吃人」的社会,其证据就是来自于鲁迅先生的第一部短篇小说《狂人日记》,虚构作品中一个疯子「吃人」的呓语被当时的政治需求演绎成了真实的社会现状。语文课本里鲁迅先生的其他作品《孔乙己》、《祝福》和《药》等等,无一例外地被解读成了揭露旧社会罪恶的范本。

 “中国历史的变迁和社会的动荡,可以在「鲁迅先生」里一叶见秋。 我在奥斯陆大学继续讲述我和鲁迅先生的故事。我告诉挪威的听众,我曾经无知地认为鲁迅先生是一个糟糕的作家,他显赫的名声只是政治的产物。

 “一九九六年,一位导演打算将鲁迅先生的小说改编成电影,请我为他策划一下如何改编,他会付给我一笔数目不错的策划费,当时我刚好缺钱,就一口答应下来。当天晚上开始在灯下阅读这些我最熟悉也是最陌生的作品。读的第一篇小说就是我曾经谱写成歌曲的《狂人日记》。

 “《孔乙己》是那天晚上我读到的第三篇小说。这篇小说在我小学到中学的语文课本里重复出现过,可是我真正阅读它的时候已经三十六岁了。读完了《孔乙己》,我立刻给那位导演打电话,希望他不要改编鲁迅先生的小说,我在电话里说:「不要糟蹋鲁迅先生了,这是一位伟大的作家。」

 “从书店买来《鲁迅先生全集》后的一个多月里,我沉浸在鲁迅先生清晰和敏捷的叙述里。我后来在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他的叙述在抵达现实时是如此的迅猛,就像子弹穿越了身体,而不是留在了身体里。」

 “在我三十六岁的那个夜晚,鲁迅先生在我这里,终于从一个词汇回到了一个作家。回顾小学到中学的岁月里,我被迫阅读鲁迅先生作品的情景时,我感慨万端,我觉得鲁迅先生是不属于孩子们的,他属于成熟并且敏感的读者。同时我还觉得,一个读者与一个作家的真正相遇,有时候需要时机。

 “文革结束以后,我阅读过很多其他作家的作品,有伟大的作品,也有平庸的作品,当我阅读某一位作家的作品时,一旦感到无聊,我就会立刻放下这位作家的作品,让我没有机会去讨厌这位作家。可是文革期间我无法放下鲁迅先生的作品,我被迫一遍又一遍地去阅读,因此鲁迅先生是我这辈子唯一讨厌过的作家。”

  鲁迅是悲观唯意志论色彩很强的作家。很多作家说他太悲观、太冷峻了,写出的作品太令人灰心悲伤了。这种普遍的怪诞孤独,看似热闹其实人与人悲剧孤独的场景在他小说里比比皆是。以哭写哀不算哀,以热闹写悲,才是如此诡异凉薄。冷静到冷酷,冷酷到刻峻,刻峻到压抑沉默,很多时候读他的文字:《野草》、《呐喊》我都泪由面下,苦上心头。

  可最后我都愿意鼓起勇气面对世界,脑子里会想起他的名言: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先生是黑夜中的启明灯为中国的青年们指出光明的所在,告诉后来人要“走自己的路”。

  我聊了聊鲁迅先生之于我,大抵如此了。



(文/杨晋翀

(摄/杨晋翀

(编辑:罗诗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