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火车出发的时间已不剩10分钟了。
声音嘈杂,烟雾弥漫。本应是热闹非凡,攀谈声此起彼伏的场景,然而车站里的人却都心照不宣的压抑着各自的心绪,不任其勃发,不任其溃堤。似乎空气里反复响起的琐碎话语,都只是无关痛痒的,像是在旧收音机里断断续续、嗦嗦发抖的冗长杂音。人们仿佛都清楚,有一块泛着旧时代风尘气息的陈旧手表,在众人所不能察觉的某个角落里有条不紊地行走着,沉静得让人心慌,匀称得让人焦虑。没有任何物事能停止它前进的步伐,然而众人却在惶惶的周旋中心灰意冷地重复着昨日的动作。
车站的协警吹着哨笛催促着误点行客的步伐,尖利的笛音如箭一般划破空去,仿佛在下达着最后的通告。时间紧随其后,在凡尘浑浊的气息中钻出身来,定定地站在所有人中间,冰冷得没有温度的眼睛扫视着四周,接着,它握住了那块众人都看不见却能感知得到的手表,开始默默的倒数计时。
车站里人来人往,步履密集,像在一声惊天雷响后陡然转势变得密集庞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带着行李箱轮子哗哗滚动的声音,使一切变得更加急迫难追。加快步伐前行的意味更加浓重,烦闷的忧郁凝结心头。所有纷纷杂杂无不扰乱着她此刻思绪繁复的头脑。
她跟其他人一样簇拥在长长列车其中一个灰暗暗的车厢内,飘零的碎发脱出褪了色的发圈,像脆弱的浮萍在风中反复摇摆,迷惘飘渺。远远看去,整个人像张单薄的纸片一般贴在生锈的车厢里,只一副表情还在风里隆起一块结实而有温度的血肉。
她的眼睛还是死死看着自己眼前那不知道是不是又长高了一个头的孩子。想说些什么,嘴偏又像是被千言万语堵住了一般,蜂拥着都争先恐后地想夺门而出,结果反而一句话也吐不出来。就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就像不做任何事,时间就能不被花费了似的。在其周边,她的丈夫和其余需要奔波到外地各处的乘客也就这么沉寂地看着母女俩的对视,分外默契地感觉,此时此刻还是不要出声打扰的好。
车厢之外各种冷暖的杂音已经足够喧闹的了,没必要在心里头也搁下一片的不安宁。
她的眼波就在时间缓缓的流逝中传递着最后的疼爱和不舍。也许此刻年龄尚小的孩子仍不能懂得其中所蕴含着的情感。
她此刻那双黑得发亮的珠子,在那一张张并不怎么有明显差异的瘦削蜡黄的脸庞上,尤其醒目。显得是那么奕奕有神,像在草丛深处了点亮了一把火,偏又被层层压抑遮盖着,不让它蹦出任何足以燃烧成片的火星。
那火光象征着希冀,渴盼和关怀,你可以从任何一个深爱着自己孩子的母亲眼中看到这些。仿佛这情感已穿梭过长久的历史河流,穿透过人间所有的琐碎复杂,尔虞我诈,穿透过生活流淌过的点点滴滴,酸甜苦辣,碾压过日子中沉积着的,分分秒秒的思念和怀想,寸寸悠长,丝丝入心。
它走过了那么远的路,只为了此刻能在这车站其中,再多看看那让火苗升腾而起的人儿一秒。她不能有过多的牵恋,在情感氤氲而生的那一刻,就得自己亲手将其掐灭。
于是紧接着代替了那火光的是母亲的眼中又漫起浓浓的水雾,汇聚成了潺潺的泉眼。由底下升腾而出的茫茫雾霭,是她对前方路途遗失了行进标杆之后产生的困顿疑惑。因为分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因为前方弥布着流不尽的眼泪,因为劳作无际重逢难得,所以只遗留下解痛的漫长想念。
车上的母亲终于抑制不住而颤抖地伸出手去,想要在最后碰一碰自己的孩子。
孩子的父亲张口又止,有些龟裂的嘴唇似乎溢出了一个无声的叹息。轻飘飘的在半空中转了个圈,没人看见,甚至没人听见。
时间只是不耐烦地点了点手腕上的钟表,向人们投去了最后一眼紧迫的警示。
孩子的父亲最终也只是轻轻拉住了女子背上沉重包裹的条条链带,提醒着她,最后的关头,不要控制不住去拥抱她的唯一。
母亲已经变得有些粗糙的手掌轻轻附在了孩子毛躁的脑袋上,阳光从车顶的罅隙中柔和下彻,使在场所有人的眼底蓦地多了一层温暖的色调。
她顺了顺女儿脑袋上那几根顽强翘立着不肯俯倒的发丝,像兽类母亲在舔舐着自己孩子不着边际的皮毛,然而你毫不觉得场面有任何的不适感,仿佛生来如此,至诚至真。那样的画面又像是在安抚孩子那还未完全接受父母又将离自己而去的悲戚心情,女孩黑葡萄一样的双眼中流露出渴慕和不舍,相比自己的父母亲,多出了那么一丝无力的挣扎。一方是知而不得不为之,一方是不知所以而浑噩噩受之。也许哪方都有哪方的难处,最怕的却也是此刻现在,乃至以后将来任何一方都不体谅各自的为难。
母亲想到了自己抱着刚出生的她,笑着抚摸她的脑袋的那一天。那仿佛是一小樽暖呼呼的火炉,长久以来一直温暖着她时不时会冷却下去的心。在那时的期盼中,她以为将牵着她的手,走向未来未知的明天。她会教与她认识那可以相互依偎的床铺,可以填饱肚子的饭菜,可以清新空气的树林,可以愉悦心情的鸟鸣,可以遮风挡雨的港湾,可以告诉她很多她所知道的东西,可以帮助她所有她愿意探索的行动,可以鼓励她一切她愿意追逐的想法。
她唯独无法告诉她,她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她,留她守在山里,日日翘首以待,夜夜不知归期。
山的歌谣常常飘转至她的梦里,可当她一睁眼,就遗忘了梦里,女儿还笑着的,那在昨日中依稀明媚的眉眼。她不曾想孩子成长的速度会这么快,快得他们还来不及庆祝,来不及记录,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已经错过了她最美好的年华岁月。
堪堪停顿的一秒,发车的时间急急杀到。
手表被时间牢牢地握住,只见它凌厉的眼眸轻轻一闪,其上的钟点就又被轻飘飘地抹去,重复归零。
老式的汽笛音轰轰直响,震得整节车厢都禁不住晃了一晃,也震回了她差点将飞出去的心神。她看着自己的手微微下垂,在女儿一瞬睁大的眼眸中,又紧接着滑过了对方那柔嫩冰冷的面颊,在一阵扑空的虚无中只握住了空气里斯凉斯凉的疼痛。
她看见女儿开始追着不断加速的火车跑,她听见女儿还在不断呼喊着自己和丈夫。那几声阔别已久的“妈妈”和“爸爸”,本应是心底里最甜美的蜜酪,在此时此景中却只如刀剑一般锋利地直刺内里。她想叫她停下来别追了,然而一发声却只有浓浓的哽咽,消散在汽笛音中,像被猛地关在了盒子里隔绝了外界,像浓墨滴入清水间无影无迹。
那奔跑着的人儿渐渐小去,视野也渐渐被拉长拉阔,澄澈的远空开始摇落下来,紧紧的压住了那瘦小的车站。一时间仿佛天地无声,万籁俱寂,唯独心间被挤压得透不过气,逼仄得仿佛要将她心里有关那人最后的映像都压磨殆尽。
一眨眼,车站远去了,她像乘坐着一辆高高攀援向天边的列车,女儿的歌声小去了,被人牵着走远了一般,再不给她回头的机会。
时间长出了口气拂了拂下摆,在一干人抑制不住的泪水中,抬腿走向了即将到达的,下一个不知又将上演什么的车站。
(作者:2015级汉语言文学 潘佳宝)